所有人都在逃亡。
黑水蔓延的速度之快,远超众人的想象,村落城镇在眨眼间覆灭,万丈高的山川也相继倾覆,灰暗天地间回荡着雷鸣般的巨大响声,分不清是吞没一切的奔腾浪潮,还是其间挣扎沉浮的苦痛嘶喊。
凡人,修士,此间的一切生灵活物,或早或晚,没有人逃得过,越是亲历今日之事,越是明白,不会再有任何转机了,光音天经都已寂灭,他们期盼已久的救赎是个彻头彻尾的虚假谎言,有人在逃亡途中被追上,有人则是极致绝望之中,主动停下了逃亡的步伐,而后黑水呼啸而至,他们的身躯被吞没,他们的苦痛被同化,聚合为更加磅礴汹涌的浪涛,向四方怒涌。
商砚书带着路乘急掠出数百里,他的法力不像寻常修士那样在黑水泛滥时便直接消陨失灵,却也受其影响,末日之下,万法消寂,唯劫火高涨。
黑水在山川大地上泛滥奔涌,劫火也在商砚书的经脉中肆虐冲撞,如同失控的古荒凶兽,有着焚毁一切的狂暴欲望。
商砚书想要停下来,集中心力将其镇压,但他每每停留不过数刻,黑水便从四面八方涌来,他不得不带着路乘再次上路,而他引动灵力时,劫火失控的情况便继续恶化,在坚持两个昼夜后,他的身体终于到达某种极限。
第三日的傍晚,在来到西洲边境,一片广阔的原野时,他再一次停下。
“在这里等为师一会儿。”
商砚书将路乘放在一处较高的坡地上,交代道。
路乘没有回应,就像这逃亡的几日间,无论是凶险的被黑水围堵的路途中,还是暂时歇息的那片刻安全时光,商砚书同他说话,他都是这样一语不发,一动不动。
明明他的身体已经不是棉花做的玩偶了,但有时候商砚书感觉,自己抱了一路的就是一个不会动的木偶,虽然他仍然在呼吸,他的心脏仍然在跳动,可他的灵魂早已不知所踪。
他想要再跟路乘说些什么,然而时间紧迫,便也只是摸了摸路乘的脑袋,随后转身离去。
路乘站在那里,商砚书在时,他是这个姿势,商砚书离去后,他仍然是这样,彷佛那句交代根本没有必要,他会一直这样,外面是洪水滔天,是地动山摇,他都不在意了,只像块无情无感的石头一样,立在这天地间,直到毁灭前的最后一刻。
然而,他到底并非真正的石头,在大地轻微震颤,一阵嘶鸣声由远及近地经过时,他麻木呆板的眸光突然微抬了一下。
苍茫的平原上,一群野马沿着河道奔驰而过,它们身形修长健硕,毛色多为青黄赤黑,偶尔也有一两匹路乘那样的白色,在末日到来,众生悲苦绝望的眼下,马群仍然懵懂无知,像是大多数灵智未开的兽类那样,只在头马带领下,无忧无虑地迁徙去下一处牧草丰茂的草场,而后,在一无所知中,被即将到来的黑水吞没。
虽然仍然难逃覆灭的结局,但在这世上,本来也没有谁能逃得过,那么,此时此刻,无知就是最大的幸福。
路乘望着它们,望着它们由远及近,又望着它们即将一刻不停地远去,他突然有了动作,四蹄因长久的僵硬而发麻,但踉跄过后,他仍然毫不犹豫地追逐远去。
商砚书捂着胸口,压下喉中那抹腥甜,虽劫火的反噬又一次加重,但好在他已经完成了以劫火设立的屏障,想来能在这西洲的边境上,将黑水稍微挡上一挡,他也能有上一时半刻的喘息之机。
然而,他想要回头去找路乘,再带着对方去一处安全的地方稍作歇息时,却发现他与路乘分别的那处坡地上,早已空无一人。
短暂怔然后,商砚书立刻想要去找,然而路乘丢下了一切可以定位寻迹的东西,那枚魂铃,那个满是灵草装着他所有家当,往日总是被他很宝贝戴着的储物围兜,此刻都被毫不在意地丢在地上。
商砚书将这些捡起,又飞到高处,将自己的神识铺散开一寸寸搜寻,他注意到北边的河道旁有一队正在饮水的马群,马群中多为健硕的成年马,但也有跟在母亲身边扑腾玩闹的小马,犹如想到了什么,他立刻飞往此处。
马群发现生人的到来,立刻警惕地围聚在一起,头马站立在前,前蹄刨动,鼻腔威胁地粗喘。
商砚书只做不闻,他在马群中走过,左右扫视,不是,不是,不是……在发现一匹缩在马群后方的小白马时,他稍稍停下,这匹小白马毛色是少有的洁净,身形也跟路乘十分相似,但在对上对方视线的一刹那,商砚书就知道,不是。
马群奔驰而去,商砚书一无所获,他正在想下一步要去哪里搜寻时,突然又注意到,在遥远的河岸对面,站着一匹落单的小马。
他似乎是被马群丢下了,独自站在那里,草原上的天地无比广阔,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也无比落寞。
商砚书本不该多注意这匹小马,因为他遥遥可见,这匹落单的小马是黑色的,他应该继续去其他地方寻找,然而,也许是被这一刻对方的落寞所触,也许是一种冥冥中的感应,他慢慢朝对方走去。
正是因为这一刻的决定,让他在走近对方后,终于发现,小马身上的黑色并非天生,而是沾满了污泥所致,他被重重污泥遮盖之后的眸光,只需一眼,商砚书就确认了他的身份。
“还有办法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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